“路遥是我最优秀的校友”
——访延安大学原校长申沛昌
贾若莹
路遥生前好友白描曾说“延安大学两次收留了路遥”：一次是路遥考大学时，在遭到填报志愿的三所大学都拒绝的情况下，延安大学破格补录了路遥；另一次是路遥逝世三年之后，骨灰存放于西安三兆公墓年限已满，是延安大学出面，在校内的文汇山上安葬路遥。而这两次“收留”其实都离不开一个人——延安大学原校长申沛昌。
申沛昌自1960年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在延安大学工作四十余年。在担任校长期间，申沛昌曾九进中南海，想办法拜访延安大学老校友以及其他中央领导，以谋求学校的发展。
展开剩余91%路遥(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原名王卫国，中国当代作家，生于陕北榆林清涧县，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人生》等。
路遥1949年12月3日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这段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性的工作，并在农村一小学中教过一年书。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
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申沛昌，延安大学原党委书记兼校长，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全国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获得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现任路遥研究会会长。
贾若莹，人民日报出版社编辑，参与策划编辑多部重大选题图书，项目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
“我们中文系不就应该培养这样的人吗？”
路遥1949年出生于陕西省清涧县王家堡村一个农民家庭。1973年，全国高校普遍恢复招生，已在延川《山花》崭露头角的路遥参加考试，准备到大学继续深造淘股神，系统学习。由于历史原因，路遥填报的北京和西安的大学都拒绝了他，这在当时的环境下也可以理解。为此，延川县委书记申昜亲自出面，联系当时正在延安大学中文系负责招生工作的堂弟申沛昌，详细介绍路遥的情况，并明确表示，经过延川县委的调查，路遥在政治上没有问题。
在此之前，申沛昌就对路遥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1972年，申沛昌带领延安大学中文系试点班到延川县调研，曾与《山花》编辑团队座谈，了解过路遥的文学爱好与文学才华。此次又有堂兄申昜的推荐和延川县委的调查结果，申沛昌便第一时间向中文系领导报告情况，中文系召开会议专门讨论。会议并非完全顺利，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一是北京、西安的学校都没有录取路遥，延大不录取也无可厚非；二是路遥本人填志愿时并没有填报延安大学，不予录取也是正常的。申沛昌详细解释路遥的情况：“路遥高考落榜的原因是政审不过关。现在延川县委正式给出结论，路遥的政审没有问题。路遥有文学爱好也有文学天赋，我们中文系不就应该培养这样的人吗？”最终，延安大学冒着风险，还是补录了路遥。
路遥如愿以偿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后，申沛昌也一直关注着路遥。申沛昌曾几次带领中文系的学生到各地收集作品，选编《延安颂》《吴堡县民歌》等书，后来这两本书都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在吴堡县，申沛昌安排路遥与他一同留在县城做统筹与联系工作。他对路遥说：“《吴堡县民歌》这本书咱俩分工，你当司令员，我当政委。你本来就是诗人，评判诗歌写得好不好，这方面你是行家，所以你是司令员。我当政委，负责政治上把关。”
路遥去世后，他的女儿路茗茗曾说：“父亲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当时的他只是一位初中毕业、爱好文学的普通青年。延大为他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和平台……这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88年，申沛昌筹办延安大学建校五十周年校庆活动时，《平凡的世界》已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播出，引起读者和听众的热烈反响。路遥正好回到延安，二人得以见面。申沛昌直率地问路遥：“听到有些人说，你现在成名了，不愿承认自己是延大中文系的学生了。我是不相信，但社会上一直在流传着，到底是怎么回事？”路遥连忙解释：“说我不认延大，这只是个小谣言而已，绝无此事。”申沛昌便提议，请路遥给延安大学题词，并回校给中文系师生做一场创作报告，以“自证清白”。路遥爽快答应，为延大写下“延大啊，这个温暖的摇篮……”不久，他还专门给中文系师生做了创作报告，并满怀深情地说：“在母校学习三年，是我生活的转折点，我感谢延大！”
申沛昌与路遥一直是亦师亦友。路遥毕业后，二人一直保持联系，关心对方的状况。路遥创作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病情加重，申沛昌借用延大的汽车，陪同路遥前往榆林看病。《路遥文集》一书订数不够，路遥找到申沛昌帮忙，申沛昌回到学校立即安排落实，由学校出资购书，解决了出版问题。就像路遥在信中写的：“我们虽是师生关系，但精神上一直是朋友。您是我生活中少数几个深刻在心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申沛昌在接受采访时动情地说：“我在延安大学几十年，有很多优秀的校友，为社会做出过贡献，但路遥始终是我最优秀的校友。”
“我是延安大学的生产队长”
申沛昌，1938年出生于陕西榆林，父亲是民办教师，母亲是保育院的保育员。战争年代，吃饱肚子是很难的。还在上小学的申沛昌每天放学后要挑水、割草，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实在饿得受不了时，他就跑到田地里掰上一小把还没熟的高粱穗吃。
虽常与饥饿、劳累为伴，但申沛昌从小就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摆脱当时的困境。
初中毕业，按成绩，申沛昌本来能上榆林中学。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选了包吃包住还发助学金的榆林农校。但毕业分配到乡镇农技站做农技员没多久，他又遇上了人员精简，只能回到老家做民办教师。
申沛昌不甘心。
付出这么多的努力读书，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到头来却还是回了老家。1958年，20岁的申沛昌决定再搏一把——考大学。这个决定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在母亲的建议下，他便填报了延安大学。延大离家近，家里也有亲戚住在延安，过去读书有人关照。
1958年是延安大学恢复重建的第一年，当时只有中文、数学、理化三个两年制专业。申沛昌成为延安大学重建后的第一届中文系学生。当时学校的条件很艰苦，全校只有89孔窑洞作为教师和学生宿舍。没有教室，就到杨家岭党的七大会址里上课；没有食堂，就在院子里搭几张桌子露天吃饭；没有电灯，就每天点煤油灯上晚自习；没有暖气，就自己烧木炭取暖；不上课时，学生们还要打坝淤地、割庄稼、大炼钢铁。
物质条件艰苦淘股神，精神上却是富足的。延大刚刚重建，专任教师很少，便从其他学校借老师过来给学生讲课，有复旦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大学……来自各个学校的名师汇聚到延大，给学生们打开了高等教育的大门。
大学毕业的申沛昌顺利留在延大工作，任学校宣传部干事。一次，宣传部部长让申沛昌去给学校领导汇报一项工作，申沛昌问：“部长，我能不能给他报告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叫我给他汇报，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给他报告一下，也是为让他知道，为啥非要去汇报？我觉得这个汇报好像低人一等。”
部长说：“沛昌呀，你人非常好，也聪明，就是舌根太硬。”
1983年，路遥在给申沛昌的信中写道：“您目前的处境我理解，请您开阔一些，人间之事，天轮地转，正如李太白诗曰：长风破浪会有时……”耿直一直是申沛昌的底色，他也因此吃了一些苦头。“文革”时期，申沛昌不愿参与批判：“每天在学校工作都忙得不行，哪有时间去走什么资本主义道路？”也是因为此事，申沛昌被打成保守派，从宣传部被赶回了中文系。这也才有了后面申沛昌协调补录路遥上大学的故事。
1987年，在延大已辛勤工作27年的申沛昌一步步走上了校党委书记的岗位。当时，延安大学的经费捉襟见肘，维持日常运转、维修都不够。学校性质是师范学校，每年最多招收3000名学生。“我是延安大学的生产队长，那就得带着学校搞生产嘛。”申沛昌下了很大功夫，终于找出了三条路子。
第一，研究校史，续家谱。延安大学是毛泽东同志亲自命名、中国共产党创办的第一所综合性大学。1941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曾两次开会讨论延安大学成立事宜，这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只有搞清楚校史，明确延安大学的历史地位，学习和传承延安大学的光荣历史与优良传统，才能提高影响力，争取国家相关部门和领导的重视与支持。
第二，成立校友会，搞校庆。延安大学有很多著名校友，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有两院院士，还有一大批大师级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教育家、新闻工作者曾在这里学习和工作。成立校友会，借助校友的力量，是一条非常有效的措施。1988年是延安大学建校50周年，申沛昌又带领学校举办了隆重的校庆活动，原计划邀请约二百名校友，却有一千多人到场，贺信贺电像雪花一样飞来。此后，申沛昌更是先后九次到中南海，拜访了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以获得中央对延安大学的支持。
第三，建设师资队伍，搞培训。1992年，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兼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到延安大学视察工作。申沛昌在汇报工作时直接提出师资队伍建设困难的问题，提出希望国家教委能安排延大教师到教委所属重点院校免费培训，李铁映当即同意。1995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视察延安大学，恰好教师培训期即满，申沛昌又提出希望将免费为延大培训教师的优惠政策再延续3年，李岚清也当即答应。连续6年，国家教委所属重点院校，免费为延安大学培训专职教师一百多名，极大提高了延大教师的业务水平。
申沛昌个人也因为延安大学做出的突出贡献，先后获得“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等荣誉称号，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即便已退休多年，87岁高龄的申沛昌在接受采访时仍反复说道：“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用宣传我个人，多宣传宣传我们延安大学吧。”
“宣传路遥就是宣传延大”
贾平凹这样评价路遥：“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1992年，路遥因肝病加之一直忙于写作，身体过度劳累而病入膏肓，8月住进延安的医院，9月转到西安的医院，11月17日就离开了人世。正如陈忠实所说，“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的天宇间陨落了”。
申沛昌最后一次见路遥，就是在西安的医院病房里。原本健壮的陕北汉子，因为疾病，全身都干瘪了下去。申沛昌感觉得到路遥当时强烈的求生欲望。路遥握着申沛昌的双手，说省委已经决定等他出院后让他担任省作协主席，他还要做更多的事，“我特别想吃母亲做的和和饭”。
路遥去世后，骨灰一直存放在西安的三兆公墓。路遥生前就曾说过，希望去世后能回到延安的黄土山上。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也为早日让路遥入土为安，经路遥生前好友霍世仁提议，申沛昌代表延安大学表态同意由延安大学出面安葬路遥。
征得路遥家人的同意，申沛昌邀请路遥生前的好友一起到学校后山上勘察墓址。他们来到延大后面一座无名山上，申沛昌观察四周后说：“看风水主要是要有山有水，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背靠杨家岭，怀抱延河水，这在风水先生那里就叫好风水。”这座无名山也为此改了名字，叫作“文汇山”。
1995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三周年之际，延安大学在文汇山上举办了骨灰安葬仪式。路遥终于回到了延安的黄土山上，回到了曾经哺育过他的母校。
不仅仅是安葬，路遥去世后，申沛昌和延安大学一直在以各种方式纪念路遥，为的就是将路遥的精神传承下去，激励更多的人。
1994年春天，路遥生前好友倡议成立路遥纪念馆筹委会，申沛昌担任筹委会主任。筹委会先后召开三次会议，勘察了馆址，研究了设计方案，并筹措资金二十多万元，为后来正式成立路遥文学纪念馆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2002年，延安大学举办路遥逝世十周年纪念大会，并成立“路遥研究会”，申沛昌担任会长。申沛昌带领路遥研究会，先后出版了《路遥研究资料汇编》《路遥纪念集》《路遥与延安大学》《路遥的大学时代》《路遥画传》等著作，发表了大量高质量的学术论文。
2007年，延安大学举办路遥逝世十五周年活动。同时，延安大学路遥文学纪念馆正式开馆，由王蒙题写馆名，王巨才、陈忠实等揭牌。
每逢路遥祭日，延安大学都会举办不同规模的纪念活动。逢五小纪念，逢十大纪念。即便不搞纪念研讨会的时候，延安大学的师生也时常去为路遥扫墓，为他放上几瓶生前爱喝的咖啡，点上几支生前喜欢抽的“红塔山”香烟，抑或是在他的墓前读一读《人生》《平凡的世界》里的片段……
申沛昌说：“延安大学与路遥是互相成就的。延大为路遥提供了接受文学高等教育的平台和机会，而路遥为延大树立了一面旗帜，提升了延大的知名度。宣传路遥就是宣传延安大学。”
路遥的经历、作品、成就和精神也激励了一代代延安大学的师生们。申沛昌曾跟很多人说：“即便没有像路遥那样的文学天赋，但能做到像路遥那样把《红楼梦》研读三遍、《创业史》研读七遍的努力，也一定能够有所成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老校长申沛昌晚年一直在为宣传延大、宣传路遥奔走。路遥生前逝后获得茅盾文学奖、改革先锋、最美奋斗者、100位重要英雄模范等称号。这四项荣誉获得其中一项就了不起，同时获得四项的只有路遥一人。遗憾的是，文学界、评论界对路遥及其作品的评价还远远不够。正如申沛昌在庆祝路遥获“改革先锋”荣誉称号座谈会上所言：“一方面是党中央和国务院，在路遥去世二十六年之后，还不忘其人，给了他这么隆重、崇高的褒奖；另一方面，学院派的一些文学史专家，对于路遥却另眼看待，在评价路遥及其作品时，显得十分勉强和吝啬。”
从《诗经》到屈原、杜甫，“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代的最强音总是反映在劳苦大众的悲欢离合上，深刻反映现实一直是中国传统优秀文学家的特质。文艺要为人民大众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路遥也一直在沿着传统文化的道路前行。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现实主义作家，路遥的作品随着时间推移将越发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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